文/羽慧
1
无言自小聪颖,唯好静思。16岁那年,误闯甘露寺,他手中握着一卷论语,不及放下,便沿着做晚课的僧人足迹步入大雄宝殿,朝佛,拜佛。
年迈的妙空大师,双目炯炯,手持念珠,呢喃着抚摩着无言的头顶:孩子,你善根深厚,缘分好……老和尚顿了顿,停了半晌,接着说:可你们尘缘未了,要好好彼此珍惜……
无言回头,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一位清秀的女子,是香客。
两年后,她成了无言的妻。
2
新婚燕尔。妻的娴静,无言的英俊,二人结合,成为整个高庄的荣耀。
无言天资聪颖,通过乡试。乡试的喜悦,田园的闲适,并没有排解无言与生俱来莫名的惆怅。他常感到孤寂扑面而来。
娴静的妻,无所适从。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敢言语,生怕做错什么,只是密密地缝着,绣着荷包紫色的花,没日没夜。
常常在黄昏,看着无言沉思的侧影,妻轻轻叹口气,那声音静而又轻。
轻柔的妻声,唤醒了无言心中无尽的怜爱和心疼,一次次下定的斩断情缘的决心不及说出口,便烟消云散。拥着妻,吻着妻,那份人间的踏实又回到无言心中……悱恻缠绵,人间美景——偎依在爱人怀里,妻是这样娇小。无言注视着,心下突然有些歉意,他踌躇着,想说些安慰话,却被妻用手挡在嘴边:不要说,不要说,我们不要誓言……无言诧异,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了?妻翻身,背对他,不说话。他突然大声说,看,虫子!妻吓得蹦起来,无言坏笑,妻恍然大悟,也妩媚一笑:真坏。接着屋子静静的,知了没命地叫,妻闭了眼,倦了,忧郁着,轻轻吐出几个字,又像叹息:我们不要誓言,我是你的妻……
妻爱无言。那段岁月,仿佛是从天堂遗落在人间的散梦,那样的纯美。
3
无言走了。
这样的结局是妻早就预料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早。丈夫什么也没留下,哪怕一封信,一句话。只留下零乱的窗幔,旖旎的绸红,熟悉的气息。这样的情境,让妻心空空的,没了依托,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变成置身旷野的飞蛾,辽阔,孤单而又无比寂寞。
她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寻夫的路。
10年沧桑,妻终于圆了寻夫梦:几经打听,她得知无言在天目山一个山洞闭关。山下一位老阿婆做护法,每月两次上山,供养禅者。妻心中暗喜:不能让他知道我来,别乱了他的禅心。于是,她装扮成哑而丑的乞女,在山下这位老婆婆的茅棚住下。她要留一个惊喜给他。
妻永生不会忘记见到丈夫的情景。她搀扶着阿婆,一起上山供养饭食给禅者。一路上,阿婆唠叨着天目山种种典故。妻无心风景,边听边抬头感受着细雨。
走进山洞,无言在蒲团参坐。10年未见,一股暖流涌上妻心头,看见丈夫须发长长,指甲长长,闭目庄严的神情,妻心中生起一股心疼和崇敬。
4
半年后,老婆婆去世了,妻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孤单里。她开始独自给禅者煮饭。
妻没有勇气告诉丈夫这一切。在给老人家做超拔做佛事那天,妻和无言近在咫尺,她有那么一刹那,心神恍惚,想一下扑到他怀里,把一切说出来,可到嘴边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他是妻在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她要把和无言相认的喜悦无限延长,她不想这么快就揭开谜底。
无言从内心怜悯这个哑女。参禅多年,他悲心切切,随缘度人,常给哑女讲法。哑女倒也聪颖,一点即悟。只是时常错过禅者睿智的目光。哑女怕丈夫透过她的眼神,读懂妻的心,揭开真相,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梦。
妻莫名地忐忑着,她不敢奢望。每夜,在山下,她都会抱着这个错误但却美丽的梦入眠。
又过了两年,禅者结束了闭关生活。
推开禅门,青山绿水,春意当头,境界大开。他决定下山行脚,朝拜名山,遍访天下善知识。
第二日,他下山去和哑女告别。这么长时间,靠她的供养,禅者才能安心修炼,自有一番感激和温暖在心。
哑女住的茅棚没人。禅者站在门口,犹豫着。听见房后有流水和女人的歌声,便走去。原来是一条小溪,一个女子正洗衣。
从背影看是哑女。可这歌声……禅者急切地走过去,女人的声音那样熟悉,让他好像回到从前……哑女发现来人,猛回头,歌声戛然而止,手中的纳衣悄然落地。禅者也停住脚步,一张洗去尘垢的女人俊俏的脸呈现在他面前——
原来如此,禅者无言,哑女是妻。
5
没有争吵,没有犹豫。这一次禅者更是去意已决。
妻的泪,妻的解释,让他无动于衷。女人延长的惊喜,换来的却是敌意,冰冷冷的目光。
禅者很懊恼,10多年修行,不经意间,仿佛全毁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本来,他以为怜悯哑女,原想布施慈悲,甚至想过带她去参访,行脚,可如今……禅者挣脱了妻的手,执拗一人前行。
注视着爱人的背影,妻捡起滴水的僧衣,泪流满面。
6
禅者的心乱了,自从那次分离。
他走进西域,攀上一座雪山,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崖。禅者发誓学古人,在悬崖顶上打坐,修“不倒禅”,不悟心法,不降魔境,不下山。
渐渐的,禅者终于平静了心。
又是春天。虽寒冷,崖石缝中还是顽强地长出了野花,香气袭人。尤其其中一支紫色的野花,开得挺拔娇艳,煞是好看。
又过了5年。一天,禅者打坐,听见山崖发出一阵阵吱吱声响,是雪崩。禅者睁开眼睛,来不及了,山崖正在下降,倾斜,坍塌,轰隆巨响,巨大的雪坡仿佛从天而降,顷刻间,淹没一切……
7
禅者没死。只是重伤。
在坠入万丈深渊的刹那,他好像被什么抓住,停在空中。只依稀记得在降落时,一个锐利的东西直刺腹部,彻骨地冰凉,疼痛。
几个采药的山人从一棵枯树上救下他。昏迷了10天,禅者慢慢苏醒,大难不死,山人惊为奇迹。告诉他,是缠在他腿上的藤蔓救了他,把他倒挂在枯树的枝桠上,另一条枝杈斜刺其身……山人说,把他从树上放下来时,禅者的腿上,纠缠的藤蔓中,还裹着一只零落的冻僵的紫野花。
两个月后,禅者养好伤。他千恩万谢辞别山人,踏上了归乡路。
因为伤虽养好,他却好似满心遭受重创,疲惫不堪。
这一次是那支紫野花走进梦乡。夜夜纠缠,夜夜清唱,那声音,那容颜好亲切,好熟悉……高庄的甘露寺,香火依旧旺盛。随着人流,禅者无言走进寺院。他记起了,妙空长老的话,记起了,玉立身后的妻。
无言似有所悟,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8
“施主,我等你多时了……”妙空长老慈悲地注视着无言。一位眉目清秀的小和尚,拿来一包裹递给无言。
“是她留下来的,打开看看吧。”长老说。
无言打开,原来是那件灰色的衲衣,是妻在溪边洗的那件,他的衣。
“她在哪?我想见她……”
“哎”,长老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仿佛凝聚了千年的沧桑。
那年,妻从天目山回来,找到长老,要出家。长老把她介绍给桃花村的广慈庵。四月初二,剃度出家,法号真心。青灯黄卷了残生。今年7月,她染上结核,走了。郎中说是抑郁伤肺,忧思过度而终。
无言手拿纳衣,跪拜在地。无言突然发现,纳衣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在。他急忙撕开,一阵清香扑面,是那个妻密密缝了千遍的荷包,上面赫然绣着一朵紫花,烂漫,纯真,仿佛妻的笑脸。
雪崩那刻,正是妻走的那天。
那夜,无言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处处开满紫色的野花,他大声唤着妻,却不知哪一朵是。
9
又过了50年,高庄的后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年长的疯和尚,花白须发,常和许多孩童玩耍。
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没有人认识他。
后来有人发现,这老和尚看似疯癫,却会治病,是个得道的高僧。据说,他拈花悟道,自号花悟,在江南自成一派,名之“野花禅”,30年来,行步天涯,度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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