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莲座上的佛
莲座上的佛
“真的要去尼泊尔啊?”
朋友的眼睛好象在刹那间都亮了起来。于是,我就可以又得意又谦逊地回答他们:
“是啊!不过还不知道手续办得怎么样。假如办成的话,我们还要去印度,去喀什米尔哩!”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当年去欧洲读书的时候,好象还都没这么兴奋。向别人说起那些遥远的地方的名字时,真有种陶陶然、醺醺然的感觉。
我一直想去那种地方,遥远、神秘和全然的陌生。我可以用欣赏童话的那种心情去欣赏那块土地,不必艳羡,不必比较,也不必心伤。
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感觉。从特别白、特别厚的云层掩映下,一点点地向我们逐渐展露出来的丰饶的绿色高原,有那样干净美丽的颜色,房屋、树木、山峦都长得恰像我梦里曾经臆测过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正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也没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迎宾酒后,我们就开始参观活动了。第一站就是城郊东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庙”,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尔导游很热心地为我们讲解:塔是实心的,底下的圆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画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观看注视着众生,然后,然后……他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土腔,听起来很费力,于是,我们就一个两个地慢慢溜开了。要溜要赶快,否则,只剩下你一个人时,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须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霎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全都忘了。小小的店里,摆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镶着银丝套子的弯刀,缀满了彩色石头的胸饰,还有细笔画在画布上的佛画,还有拿起来叮当作响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问:
“怎么卖?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上刻着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看他们两个说得正热闹,我只好在旁边先挑一些东西出来,等他们说完话。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她翻译一下,因为有一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可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那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复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作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联。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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