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弗赖堡的一条缀满阳光的街道慢慢行走。这是一个位于德国西南部风景如画的小镇。春天提前而至。不用多久,这里附近的黑森林林就会充溢着成群的游客。那里有著名的美景,当然还有布谷鸟时钟。
那时候我十九岁,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远离了我的继母。在之前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她都跟我说我是多么丑陋、没用、跟别人格格不入。我亲生母亲患有精神病,于是我的童年时代是在儿童院和养父母家里度过的。
那时的我做着自己热爱的事:研究和学习。我被一所当地的大学录取了,学习文学、哲学和心理学。为什么我还是不开心呢?似乎每当我看着镜子,或者尝试与其他人平和相处时,继母的幽灵就会钻进了我的脑袋,对我评头品足。我太羞怯了,即使在这个陌生城镇迷了路,都不愿向陌生人问路。
正当我随心地穿行于弗赖堡的街道时,忽然,一个胖墩墩的人跳到了我的面前。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难道不需要百科全书吗?”他说着,努力地睁着疲倦的双眼看着我的眼睛。
我马上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急于招揽生意的推销员低级的招徕伎俩———毕竟,我是高等哲学班里惟一的女生。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一刻某种东西照亮了我灵魂中黑暗的角落。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难道不需要一本百科全书吗?
从来好像只有两种女孩:一种是怯怯的书呆子(就像我这种),另一种是声高却言之无物的俗艳的芭比娃娃。猜猜男孩子们会喜欢哪种。我是个年轻的女性,当然想要受欢迎,有吸引力———但是我也想成为表现真我、思想深邃的人。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难道不需要一本百科全书吗?
我脑海里呈现出了一个宏伟的画面。我想像着挂在博物馆里的一幅画,画中是一位年轻而有内涵的女士,背景是花团锦簇的花园。她身穿长裙,靠在一棵树边。她会意的微笑使她迷人的脸容光焕发。她揽着一叠书,没有半点造作。画下的一块金属牌刻着这幅画的标题:“手捧百科全书的漂亮女孩。”
时髦而得体,这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女孩。
我买下了百科全书,一个月买一册。为了买它,我作了不少牺牲,但是如果可以步行的话,谁还需要坐电车?如果有乳酪的话,谁还需要吃肉?每当收到一个珍贵的包裹时,我都花上好几个小时惊异于封面的宝蓝色,金色印字的光亮,自然还有阅读书中的内容。
在往后的几年里,我逐渐走出了自己的保护壳。我发现我们能够享受生活,正因为生活充满着乐趣。我有了朋友。我恋爱了。事实上我也学会了在迷路的时候问路。
数年后,我的继母因癌症而去世。在去世之前,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是否能去看望她。
在从慕尼黑去往科隆的火车上,我凝视着莱茵河童话般的景色,想着我们之间的相处会是怎样,以及自己能否原谅她。事情原来并不复杂。我们并坐在一起看了许多旧照片,也聊起她在爱沙尼亚的童年。她没有用多少话语来祈求我的原谅,但是我感觉到了她的用意。
当我道别时,我感觉到了解脱,终于解脱了。
大约十年前,我与一个美国人结婚并移居到美国。我没有带上百科全书。既然有了可以轻易查找信息的互联网,谁还需要笨重而又过时的“砖头”?
我现在常回德国。我把百科全书存放在我姨家,回去时也住在那里。有时候,我会抚摸着褪色了的宝蓝色封面和那布满灰尘的金色印字,还会随手翻开其中一册。我铭记着那个陌生人说出冒昧之辞的那一刻,因为对于一个迫切需要好的评价的年轻女孩来说,这就是她生命中特别的时刻。
而我自问,这个陌生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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