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云法雨满人间
超定
人间佛教永远的导师
在亲近印公导师数十年的岁月里,我从来不曾正式地向他老人拜过寿,因为他一向不喜欢世俗那一套热闹的庆寿活动。记得导师八十岁那一年,弟子们提议为他办祝寿会,老人却以拖延态度,语带无奈的口气回答:等到一百岁的寿期再说吧!时光易逝,转眼又过十几年,今已是九秩晋六嵩寿,距离百岁之期近了。去年在花莲静思精舍养病,有一班徒众无意中看到导师的生辰资料,灵机一动,临时献策,就藉此机缘为老人做百岁大寿;可不要劳师动众,泄漏秘密,免得前功尽弃!届时生米已煮成饭,老人家在无处可避的情形下,不得不随顺众生了。不错,依导师的身份证年龄,多报了五岁,正是百岁人瑞。君无戏言,说话算话,要拒绝也拒绝不了。那一天静思堂的缁素弟子,各个开心地聚会一堂,唱着生日快乐歌。老人病后,恢复良好,显得精神奕奕,被徒众们逗得哈哈大笑,拍下录影带留做纪念。可惜这一空前未有的盛会,我没有福缘参加,内心不无遗憾!
近些年来,愈觉岁月的无情,一周、一月、一年,像挂在墙上时钟的秒针,快迅地移动着,肉眼看得一清二楚。譬如太阳,从旭日东升,至中天丽日,接着偏西而坠,越来越快,不觉之间夕阳落山去了。人生从青年、壮年、老年,黄昏近了。回忆民国四十七年春天,还是形同沙弥的身份,续明法师率领灵隐全体同学,在福严初次拜见导师:「大家一起向老法师顶礼三拜。」「老法师」贵庚?正是五十三岁。没想到今天,我比当年的「老法师」已虚长七、八岁。佛门以戒腊分上中下座,出家受具足戒逾二十年即是上座;年高又德长(而非马齿徒增)是名长老。印公在中国佛教界,被尊称为导师,至今整整一个甲子。话说民国三十年秋天,演培法师约几位同学,到四川法王寺办佛学院,演公主持教务,聘请印公为导师,一直到今天,佛门弟子不论出家或在家,长老级学生,年青后进,以及跟他剃度的徒弟,大家统一称呼他为导师。
印公自述其修学之历程:一、暗中摸索,二、求法阅藏,三、思想确定,四、随缘教化,五、独处自修。从这一简要的叙述中,处处流露他的独具慧眼,和为佛教为众生的伟大悲愿。在自谦为「暗中摸索」的时期,已引起他对佛法与现实佛教太大的距离而严重地关切,因而发愿:「为了佛法的信仰,真理的探求,我愿意出家,到外地去修学。将来修学好了,宣扬纯正的佛法。」
印公自谓:「福缘不足」,「研求佛法而成就有限」。在我看来,这未免太谦虚了。放眼看整个佛教界,像他这样「成就有限」的能有几人?至于福报因缘,从他出家以来的种种因缘——病缘、逆缘、顺缘,无非是使他成为「智慧如海」、「人间导师」,强有力的增上缘。印公从三十六岁起,应聘为法王佛学院的导师,六十年来,一直扮演着导师的角色。他研究佛法的态度,修学佛法的方针,对全盘佛法的根本信念,在他被尊称为导师的少壮时期已经确立起来。民国五十六年出版的『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自序,所提的对佛法的信念和看法,正确而完整地阐述人间佛教的精义。如第一条:「佛法是宗教,佛法是不共于神教的宗教。如作为一般文化,或一般神教去研究,是不会正确理解的。俗化与神化,不会导致佛法的昌明。中国佛教,一般专重死与鬼,太虚大师特提示人生佛教以为对治。然佛法以人为本,也不应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天)神教,非鬼化非神化的人间佛教,才能阐明佛法的真意义。」这一根本信念,从早期的著作——『印度之佛教』,一路延伸下来,乃至晚年所写的『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等巨著,七十年来,坚定不移,贯彻始终。立本于人间佛教的正见,付出全部精力,生死不渝地为人间的正觉之音而献身。而且誓愿:「生生世世,在这苦难的人间」,尽未来际行菩萨道。这若非成就正见,具足正行者,何能臻于此境?「虚空有尽,我愿无穷」的普贤愿行,从这位「为佛教而学,为众生而学」的人间菩萨行者身上,具体而充分地表现出来。
闻思与修行之间
在区分出家人的三类型中——「修行」、「学问」、「修福」,也就是:修禅、念佛、持戒的老修行人;研究教理,深入经藏,从事佛教文化教育的学问僧;服务道场大众,推动法务,令安心办道,而勤修福报的事务僧。印公导师着重在学问,以三慧中的闻思为主,从经律论三藏去探究佛法的真理。自述其修学着力点在于印度佛教史的探讨;目的为「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使佛法能成为适应时代,有益人类身心的,人类为本的佛法。」
中国佛教重「修证」,以修行证悟为第一义,而闻思的学问,被视为无关修证的「理论」。这一偏差的观念,衡之于佛说的四预流支——「亲近善士,听闻正法,如理思惟,法随法行」,很显然地是不相应的。忽略了闻思的修学,一味地谈修说证,而所修所证又如何确保其契应于如来正法?况且一般所认定的修行项目,不出念佛、静坐、持咒、诵经、拜忏;如禅门所订的早晚课诵,乃至五堂功课,以念诵法本作为修行的内容,与「修证」的本义相差多远!真修实学,应该是对经律论三藏的法义,由浅而深,由略而广,由博返约;如是广学多闻,慎思明辨,藉以启发正信,树立正见,引导正行,使思想纯正,身心清净。这样的闻思工夫,正见与正行的修学,不算是修行吗?我们不禁要问:盲修瞎练,神佛不分,邪正莫辨,与佛法的「修证」,其距离何止八万四千?
诵经、礼忏等修行方便,其启导初信,巩固道基,其功用是不可否认的。中国佛教的命脉,近千年以来就靠音声佛事维系不坠;念佛法门的普及,形成今日宝岛佛教的景象。然而,所谓修行,其深意应是指禅观的专修。古德提倡的闭关、住山生活,是以禅观为修行的要目,也即是从闻思的学问下手,以期成就闻思的智慧;进而专在禅观用功,使闻思的散慧,在禅定的配合下,与定相应而成就定慧均等的修慧。故此,克实而言,若无「闻」「思」之慧,则不成「修」慧;缺乏纯正闻思的理论基础,盲目地强调修证,无疑地,不过是空中楼阁,永无法实现的幻梦。
印公导师,有人称他为学者、论师,他本人并不承认。然依三藏的研究与成就而言,他自述是从论入手;其著作也以论书为主,当然与一般讲经法师,复述古德注疏,拾人牙慧,绝不相同。称他为「佛学者」,但不是与「学佛者」之对称;因为他不同于偏离佛法,为研究而研究的学者,而是「为佛法而研究」,不离信解行证的研究。什么叫做「为佛法而研究」?佛法为何义?佛法最高、最普遍的真理是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无常、无我、无生,原是佛弟子修证的法门,「无常想者能建立无我想,圣弟子住无我想,心离我慢,顺得涅槃。」印公引用这一圣教作为理论研究的方法,以达到修证的目标。无常的应用为「从佛法演化的见地中,去发现佛法真义的健全发展与正常适应」。也即是在鱼目混珠,汪洋大海中,探求珍宝;分辨佛法的本真与变质之间的差异,去芜存菁,取精用宏。无我的法则是从「自他缘成」、「总别相关」、「错综离合」中去体解佛法的真面目。涅槃是圣谛第一义,我人修学佛法的终极目标。印公说:「凡是佛法的研究者,不但要把文字所显的实义,体会到学者的自心,还要了解文字语言的无常无我,直从文字中去体现寂灭。古来多少大德,读一经,闻一偈,就廓然悟入这寂灭的圣境。像舍利弗的听说缘起偈,慧能的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等,都能直下悟入。『文字性空,即解脱相』,能具足深入这个见解,多闻正思,到工夫成熟时,也不难直入个中。文字研究,不一定是浅学,这在研究者的怎样研究用心吧了!」在他的八大佛法信念,最后明言:「治佛教史,应理解过去的真实情况,记取过去的兴衰教训。佛法的信仰者,不应该珍惜过去的光荣,而对导致衰落的内在因素,惩前毖后吗?焉能作为无关于自己的研究,而徒供庋藏参考呢」!
从以上的引文,足以证明:修行与闻思、理论与修证,乃是一体的两面;印公不但是佛学者,也是学佛者,是信仰与学术,也即信智合一的大善知识。所谓佛教史的研究,依佛法根本论题而言,其实也即是在探讨有情的生命流转过程,从而寻找一条生命解脱的要道。闻思修为慧学进修的历程,也是成就正见、正行、正定,不可或缺的德行。禅观是修行,闻思的学问则为培养正信,树立正见,具足正行,所不可忽视的课题。口口声声断烦恼、了生死、证解脱的同道,对世尊开示的圣教,请善思念之。
百读不厌的『妙云集』
印公导师,思想超卓,智慧如海,著作等身。从民国二十年起,初到闽南佛学院,即写了『抉择三时教』、『共不共之研究』、『评破守培上人「读相宗新旧二译不同论之意见」』,直至民国八十一年出版『大智度论之作者及其翻译』,写作的时间,足足历经六十年。『妙云集』是搜集了老人六十岁以前的作品,分为三编:上编是经论的讲记,如『般若经讲记』、『中观论颂讲记』、『摄大乘论讲记』、『大乘起信论讲记』等共七册。中编是独立系统性的论书,如『中观今论』、『佛法概论』、『成佛之道』等六册。下编是一般论题的探讨,教理、教史、教制,通俗或深入的文章,如『以佛法研究佛法』、『学佛三要』、『佛在人间』等十一册。全集总编为二十四册。
早期的主要著作,而未编入『妙云集』的是民国三十一年完成的『印度之佛教』一书。佛教界很多人知道这部「始终条理,表示了印度佛教的演变过程,指出了抉择取舍的明确标准」;也即给读者指点迷津的一部名著。导师未编入『妙云集』,也不允许学人重印流通。理由是:「这部书是用文言写的,多叙述而少引证,对佛教史来说,体裁是很不适合的……我要用语体的,引证的,重写一部。」他计划以五大论题去研究叙述:一、佛陀及其弟子。二、圣典之结集。三、佛法之次第开展。四、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五、部派佛教。这五个问题的研究,只是『印度之佛教』第一期「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和第二期「菩萨倾向之声闻分流」。也即是一味的原始佛教和思想分裂的部派佛教;尚未包括以后的「大乘佛法」和「秘密大乘佛法」。由于这一悲愿的驱使,虽然晚年病更多,仍坚持素志,孜孜不倦地写了好几部,体裁不同于『妙云集』的学术巨著。如『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中国禅宗史』、『空之探究』、『如来藏之研究』、『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杂阿含经论会编』、『印度佛教思想史』等。这些都是『妙云集』以外,六十岁之后的力作。除此,还有些作品、经论讲记,如『大树紧那罗王所问经偈颂讲记』、『往生净土论讲记』、『辨法法性论讲记』,以及『修定──修心与唯心‧秘密乘』、『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游心法海六十年』、『方便之道』、『中国佛教琐谈』等篇章,则另编成『华雨集』五册。
印公导师的著作,流通最广的是『妙云集』,凡是知识份子,想正确而深广地认识佛教者,没有不读『妙云集』的。因为这是一部浓缩、简明的大藏经。如要了解原始佛教根本圣典,『佛法概论』(原名阿含讲要)一书,条理清晰,通俗易解。有关大乘佛教三系的思想,上编经论讲记,中编独立成部的论书,乃至下编所集的文章,如『学佛三要』、『佛在人间』等,都是令人百读不厌,受用不尽的佛法宝藏。
值得再提的是『成佛之道』,对于学佛步骤,修学的次第,从浅入深,作系统性的开导,不但佛学院学生,凡是三宝弟子,应列入必修的课程。记得该书尚未出版,开始在『海潮音』刊登,台湾灵隐佛学院主持教务的续明法师,即订为第二学年的课程。规定同学要背诵「偈颂」,熟读「长行」。其内容如大海,愈后愈深,到了六度的般若一大段,以及抉择大乘三系的思想,就不是当时的沙弥学僧所能领会了。不过由于年轻时代熏习的因缘,对全体佛法的条理与融贯,有了正确的把握,不致落于偏执的宗派成见,对于以后的佛法进修,有莫大裨益。佛法的三阶梯(三士道),如人生的三期目标:修三福的人天因果为近程目标;修四谛法门是中程目标;以三心修六度为远程的终极目标。学佛,不忘初衷,朝向成佛大道前进,则不负此宝山行,而能报三宝宏恩了。
西元2001年3月10日写于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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