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都能明智。”
——赫拉克利特
听说这次参加课程的都是建筑行业的监理师,我这几年一直在香海禅寺负责一些工程的监理,知道这实在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今天受主办方之托,与大家分享一些人生信仰的建设问题。
监理师在建筑行业中往往都是真正的专家,相信大家在专业方面一定都有自己独到之处。但是,如果大家在进入这里时,还带着一颗深谙世故的心没有放下,那么“信仰”便是虚幻的东西。
当我们每一天处在具体的生活中,有精美的食物可以吃,有舒服的床可以休息时,信仰实在显得那么遥远而无处安放。然而,我希望大家常做这样的观想:“今天就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此刻就是我的弥留之际,我的心是否会感到遗憾、悔恨?我是否能够知道今生的意义何在,是否会因为虚度光阴而捶胸顿足?我有没有犯过无法救赎的错误,对人有没有过亏欠?”
这些观想不仅不是枯燥无聊的,相反,它让你认识你自己,让你时刻明白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向哪里去。这些指向终极真理、指向存在的思考,在古希腊被称为“第一哲学”,它的地位要比今天被奉为现代化的恩主的自然科学更加高贵。而佛陀更以这些指向生死问题的思考为最究竟的智慧。思考这些问题,正是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之一。其他的动物们整天都忙着寻找食物,忙着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它们可能生活在非常空灵、秀美的环境之中而不能自知,可能处在非常危险、紧迫的情况下而本能地忙于逃生。如果人的行为、思考,都只能停留在这样浅薄的层面上,那么人又何以为人呢?
佛教是“佛陀的教育”。而所谓教育,其理论前提就是要“反思”。比如僧人在接受食物供养时,就要注意反思自己的行为,按照自己的功德多少来接受供养。这正是:
“计功多少,量彼来处。
忖己德行,全缺应供。
防心离过,贪等为宗。
正事良药,为疗形枯。
为成道业,方受此食。”
当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就要专注在吃饭的过程之中,心中不再有杂念纷弛,口中不再谈论杂事,保持一颗安静的心来感受每一颗米粒的芳香。吃饭时,我们必须关闭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等六根,慢慢地咀嚼食物。
很多人都说,在香海禅寺吃到的饭是最香的。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这里的米有多么好,只是因为在这个简单的环境里,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分心,也没有人会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因此你在吃饭时是最专注、最安宁的。
我有很多次都在大殿里观察那些施工的工人。有些人的神情左顾右盼,眼珠时时都在转动,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所做的事情上;但另一些人,他们的神色明显非常专注、认真。当他们收工以后,我去检查他们的工作质量时,惊叹那心神散驰的与全神贯注的人所做出来的东西区别竟然可以那样大。
“中文有个俗语,做母亲的甚至用它教育孩子,这个俗语就是:‘小心。’”
——尼采
去年我去了日本的唐招提寺,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座中国寺院,建成至今已有1400余年历史。十年以前,专家发现寺庙的梁上有一些木头开始有腐烂的倾向,后来成立了一个专门负责修缮工程的专家委员会。他们认真地讨论每一个修缮步骤。从发现问题到修缮完毕,重新投入使用,他们整整花了十年时间。他们卸下每一块瓦、每一根梁时,都要仔细做好标志,仔细检测每一块瓦和木头是否还能够继续留用。如果是不能够留用的,便重新浇模复制,以新代旧。
是什么信念促使他们不惧辛苦,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修缮一座庙宇呢?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经过其他的寺院时,也会细心留意他们的修缮过程。有一次,我在东京的东大寺碰巧遇到工人正在施工修整。有一个工人趴在墙角的位置,许久都没有移动过。我觉得很不解,就上前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他是在检测一样东西,敲一下,听一听,再敲一下,专注地趴在那里足足一个上午。他的身形、表情,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看他的工作状态,与其说是在做一样具体的工作,不如说是在入定,是在修行。从他心无旁骛的样子里,完全看不到功利,看不到怨怼,看不到急迫,看不到质疑。他用一种姿态告诉我们,工作也可以是一个悠游的过程,只要你知道自己的价值与使命。
现在,有一些出于功利目的而修建的地产,质量简直不堪一击。前两年,上海整栋坍塌的“楼脆脆”就是人心浮躁的直接产物。一座在建的楼房尚未交付使用就整幢坍塌,这种情况真是闻所未闻。如果开发商能够放慢一点脚步,稍稍静心、安心,多为住户考虑一下,相信也不会发生此类悲剧。
逐利是商人的生存方式之一,这当然能够理解。但你所竞逐的是短期之利还是长远之利,是合道之利还是逆天之利呢?这就很值得思考。佛教敬信因果,从前所种下的因便形成往后的果,以此教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若人人能够如此,那么社会便能够和谐融洽,个人也便能够安居乐业。
我听一个成功的商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说道,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做成许多盈利的项目,他不确信自己有这样的能量可以做成如此多的事情。然而,他的父亲告诉他说:“你今天的成功,不直接来源于你自己,而是来自于你祖父一生行医所积下的福德。”他的父亲说,他祖父当年行医时,站在一个木凳上为别人看病,常年都站在同一个地方,数十年如一日,木凳竟深深地扎进土中,再也拔不出来。这个“种木凳”的过程就是在广种福田。当他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便更加精进地耕种福田。因为运气会有用完的一天,福也是一样,如果不小心耕种,如果无正念利他,那么福德也总会有消失的一天。
同样的故事,在电影《台湾往事》中也有艺术化的呈现。主人公的父亲是一位正直的医生,虽然他曾因自己的正直而受到日本军队的迫害,然而他的人格力量却深植在儿子的血液当中。正是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为他的后代种下了福田。
而当我们为了追求速度而去大兴土木,建造出来的房子可以很漂亮,但同时却也容易浮于表面。这样的事物容易速朽,这样的精神没有根基。我们寺院里从外面引进了许多大树。这些大树的树冠看上去葱茸茂盛,但是由于它是移植而来的,树根相当不稳,只是松松地立在土中。一旦遇到暴雨天气,我就会非常紧张,生怕这些大树由于风雨袭击而被折断。正是从这自然的观照当中,我看到了时间的意义:它起灭无形,塑造一切也毁灭一切。世间万有无不是一个过程,它的起承转合接受自然的安排,从来不可强求。
我们学习的过程,是不是也如同这树的成长一般呢?追求快餐文化最终导致的是思维的高度趋同,而对于在社会中生存着的人来说,差异性的消泯就意味着死亡。别人说什么,你就人云亦云,那么你如何在社会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如果每一个学者都写作相似的文章,如果每一位企业家都用相似的理念来做相似的事情,那么这个社会如何发展呢?学习也像种树一样,需要长时间的独立思考与积累。那些深深地种在你心中的知识,最终内化为你人格的一部分,得以创新,得以传承。
“直到现在,凡是我当作最真实、最可靠而接受过来的东西,我都是从感官或通过感官得来的。不过,我有时觉得这些感官是骗人的;为了小心谨慎起见,对于一经骗过我们的东西就决不完全加以信任。”
——笛卡尔
禅修的学习就不是一种单纯的知识积累。它需要我们关闭智识,关闭原有的六根,向自己的内心去追问、去探索,找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与弱点,重新发现自己,超越自己。
佛教的修行并不指向隐遁山林,而是指向解决人生的问题,最终就是要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人生充满了种种问题,通过修行,我们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内心,变焦躁为轻安,变排斥为接受。
比如总是有人向我抱怨说,无法接受某一个人,无法与某一个人合作,无法认同某一个人的做事方法等等。这种情况我自己也会遇到,我们无法避免,要与不同性格的人相处,有的人可能比较按部就班,有的人可能言语胜于行动,有的人可能有些势利,然而对于修行者而言,我所要改变的并不是别人,不是外部环境,而是自己的心态。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个完美的人,每一个个体都有自身的优点与缺点,我们不得不在斗争中接受别人,接受自己。即使对于你自己而言,也总是在个体内部充满着斗争,懒惰的那个我不想起床,高傲的那个我不愿意和人对话,而修行的那个我将要以菩萨一般的仁慈与博爱来改变自己的心态,接受一切的境遇。当下生起烦恼,就当下生起般若来对治它,让自己不断地战胜自己,不断地接纳、理解他人,这就是修行。
这个世界千差万别,在不断地变化中得到平衡。有人问我说:“师父,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像你一样出家,不用传宗接代的话,那么人类怎么传法呢,人类还有希望吗?”我认为这个如果本身就是不成立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自由选择其生活方式的权利。我选择出家,你可以选择在家;我今天来弘法,你可以选择来听或者回去休息;我们信仰佛陀,你可以相信上帝。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五彩缤纷的,我将我认为宝贵的东西告诉你,你可以选择听取或捐弃。各种性格的人、各种想法的人、各种状态的人组合在一起完成一些事情,作为领导,你就要好好整合这些人来更好地工作。这就好像水杯用来盛水,笔用来写字,香炉用来点香,桌子用来摆放东西。如果你硬要用桌子来盛水,这就是违背了桌子的本性。但你不能就此说,桌子是无用的。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物体都各有用处,它们质性不同,就要按照其自然的属性和特点来加以使用。
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也要注意因势利导,根据孩子的不同性格来加以培养。教育应当是一种引导,而非强制。很多父母把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强加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比如你从前特别想去某一所大学而没有去成,就千方百计让孩子去那所学校上学。如果你让孩子按照你的意愿去活着,那么最好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孩子和你一样,根本不可能比你更加幸福快乐。孩子的叛逆、创造、异想天开,是非常可贵的。在这个社会上取得大成就的,往往都是一些具有创造力与自由意志的人,他们往往都是叛逆者。刘邦、朱元璋、乔布斯,不都是一些具有开拓精神的叛逆者吗?而从来乖乖听话的人,最后就只能成为一潭死水,发臭发霉,最终遭人鄙薄。
修行是打开自己的心量来接受,是突破自己的畛域来布施,也是超越自己所设置的牢笼来自由地飞行。为了正确的人生信念,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使命,而勇敢地生活。
“意志被认为是决定自己按照某些规律的概念去行动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只是有理性者才有的。”
——康德
昨天有一个艺术家来到我这里,对我说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他想把全国著名的画家都集合到某一个寺院里,开展一次艺术方面的活动,借此提高寺院的声誉。我对他说:“一个寺院的状态,并不是你的主观意愿可以改变的。它与这个寺院的负责人的起心动念相关。一个寺院要提升自己的声誉,就要做一些切实能够影响和帮助大家的事情,使更多的人愿意接受它,信任它,扶持它成为弘法利生的重要场所。”
建筑是为人服务的。寺院之所以建造起来,是因为它被人所需要。有的寺院擅长帮助大家做佛事,那么信众有需要时就会来找它;有的寺院具有得天独厚的景观与历史文化优势,那么游客有需要时就会到访;有的寺院擅长弘法与培训,那么渴望学习与解脱的人就会主动汇集到这里。寺院之所以被需要,以及它在何种程度上被需要,这都是由这个寺院的运行理念来决定的。
我来到香海禅寺时,曾经有人劝我说:“我们这里有一个项目,如果能够在你这里开展起来,每年承诺给你个人100万元。这个项目就让人在你这里设点解签、算卦,然后让人去烧2800元到8800元价格不等的香。”我对他说:“我不是葛朗台。不会用100万来毁掉自己的慧命,哪怕是一个亿、十个亿也不能够使我这样损害人格。”当然,我们现在寺院建设非常需要钱,但是我不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得财富。或许我是一个为了理想而活着的人,或许有的时候我会有些不现实的想法,但是我坚持正义的人生使命。
如果我们寺院的定位真的是正确的,那么我们自然能够帮助到更多的人,也自然能够达成“十方来十方去,共成十方事”的理想。这些年,我们不出售任何的产品,只是通过课程与禅修培训来帮助别人,很多人得到助益以后,也回来帮助我们修建这个道场。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大家捐赠给我们的,我们通过这些设施继续影响和帮助更多的人,以此持续不断地精进进。只要坚持正念,以后的人生就会越来越开阔。
一个心理学家与一个医学家曾经联合起来做过一个实验,考察心理因素与癌症患病的相关性。实验发现,抑郁、愤怒、担忧、恐惧等负面情绪会加速癌细胞的激活速度。一个正常人每天会产生大约两千多个癌细胞,但是好的细胞能够消灭这些癌细胞。然而,当一个人长期处于负面情绪中时,癌细胞就会乘以倍数的增长,这就好比是一个人天天泡在毒缸里一样,疾病就自然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我常常会观想:如果一个人把一千万现金放在我面前时,会不会使我服从他的意志,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当我们将一切的过程与结果都进行一个彻底地观想时,你就自然会明白金钱与坦荡孰轻孰重,资产与名节孰轻孰重,享受与人格孰轻孰重。
人这一生能吃多少东西呢,能占多大的空间呢,能花掉多少钱呢?我身边有很多朋友担心自己过多的房产无人照看,抱怨自己的别墅冰冷无情,那么为什么还要将这些无情的东西作为自己毕生奋斗的目标呢?你帮助一个人,就会活在一个人心里;你成就一种美德,就会获得内心的充盈与快乐。把这些名缰利锁统统思考清楚,便不会再纠结与迟疑了。
儒家说“君子慎独”,佛家说“不欺暗室”。我们不做坏事,并不是因为畏惧惩罚,而是因为要时刻能够面对心中那个干净的自己。我们是为了要对得起自己的灵魂才不能够因一己私利而迷失。那个清洁的自己面若莲花,不需要任何的珠宝金玉来装饰而自然庄严美丽。那些出卖过自己的人,因为内心流转的恶念而背上了隐形的却最为沉重的包袱,他所呈现出来的状态自然是纠结的、痛苦的、阴暗的、怯懦的、不快乐的。孔子之所以能够安贫乐道,将不义之财视若浮云,就是因为他明白仁义能够赋予他的价值,要远远高于金钱。
“有三种主要的生活:刚刚提到的是最为流行的享乐的生活,公民大会的或政治的生活,和第三种,沉思的生活。”
——亚里斯多德
我有一位朋友,他在一个城市里买了十套房子。有一次一位教授到那个城市去讲学,那个朋友就请教授住在他的某一套别墅里。他开车带着教授来到那个小区,在小区里兜了半个小时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房子,最后还是打电话给保姆才找到的。原来因为房子太多,他根本就没有到过自己买的那栋别墅,只有保姆一个人留在那栋别墅里看家。他购买房子的意义何在呢?
前两天还有一位鄂尔多斯的朋友告诉我,鄂尔多斯房子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那里人口的数量。可是在那里,依然有很多人买不起房子,还在观望。那么请问,建造这些房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房子不是为了人民的需要而建造的吗?现在宁愿让房子空着也不肯使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这些开发商的做法难道是正确的吗?
当我们能够换一种方式来看待物质的时候,就会发现生命之所需,不过一箪食、一瓢浆而已。物质和快乐在人生中会形成一个杠杆:物质越多,快乐就会越少。因为得到的人,最害怕失去。而失去,又是生命的必然。
有一次,我去杭州的一位女士家里参观。她的衣服放满了整整三个房间。一个房间放秋冬的衣服,一个房间放春夏的衣服,第三个房间放了几百双鞋子。简直可以去开一家服装店了。但是,她每一次出门之前,总还是会觉得很苦恼,觉得没有衣服穿。她每出门一次,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来挑选衣服,搭配鞋子、包、首饰、手表等等。这样的生活,难道不会感到疲惫吗?
我的另一位EMBA的同学对我说,她过去也是处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赞美与肯定。后来她发现,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快乐,因此,她现在的追求就是越简单越好。当我们将自己的欲望放低一点,再放低一点时,快乐就出现了。欲望越少,快乐与幸福就会越来越多。
在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信仰。如果我们能有一种坚定的信仰,便不会沦为欲望的奴隶。
我们这里的义工们工作非常辛苦。他们在这里的工作量,让他们到外企去做,给他们月薪一万可能他们都不愿意。可是,在这里,他们每月只拿几百元,却那么勤恳认真地完成每一件事,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上回,我们这里的美编任波为了赶印书籍,晚上工作到十一点多,稍稍休息了几个小时,凌晨三点便又开工了。他们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只是全神贯注于当下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专注,不纷弛,这就是信仰。
人们常常被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信息所牵引,广告、直销、朋友的言辞,都可能会影响你的价值判断。而信仰则是为人的根基,怀有坚定信仰的人,不会怀有从众的心理,而懂得冷静地判断每一件事情,分辨其好坏,鉴赏其优劣。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时,都是原创;为什么活着活着,就成为了拷贝,成为了盗版呢?因为别人的价值就是你的价值,别人的观念就是你的观念。最后,你就被别人异化,成为一个无差异的个体,成为一个机械般的复制品。
禅修是一个宝贝,如果你每天能够抽出二三十分钟坚持禅修,不但能够改善你的身体状况,而且能够促使你具有理性的独立精神,不断向内思考,不断超越自己。它能够为你种下一个根,使你的人生再不动摇,这个根,就叫做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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